在学校读书时,我常去相邻的一所大学里找我的一位中学时代的朋友玩。朋友在那所大学里读中文。他所在的系里有许多留学生,多是来学汉语的。通过朋友,我认识了一位叫山田音子的日本女孩。
音子长得极古典,眼睛细长,腮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嘴很小,一笑就露出了满口雪白的米牙,很有点像唐代的仕女,又宛若从宋词里走出来的一曲小令。她父亲是位汉学家,因此,她的汉语说得极好、极幽默。记得有一次她脸上长出了几颗红红的粉刺,我开玩笑说是青春美丽痘,她却戏称“爱情信号弹”。因此,我们每次谈心,我总强调TaLkinchinese(用汉语讲)!”
音子星期天常到我宿舍找我玩,我们宿舍的几个哥们嫉妒得要命,都说我交了“樱花运”。其实跟音子在一起,根本没有他们想象得那样浪漫。我们多谈论一些唐诗宋词,有时也谈起川端康成。音子经常送我一些昂贵的外国名著原文版和请我到一家日本餐馆品尝日本料理的风味。那时候,我发表了许多文学作品,音子总是第一个读者。从音子清纯的目光里我读出了音子很看重我。我便写信告诉了远方乡下的母亲:我交了一个日本女友。想不到一向开明的母亲对这件事却很固执。我理解母亲的苦衷,母亲是不能忘却那段血写的历史,母亲的好几位亲人都在抗日战争中残遭日本人杀害。感情的事有时是身不由己的,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的我,第一次违背了母亲的心愿,我仍一如既往地和音子保持着一种很友好的关系。
记得佛经上说:10年修来同船渡,百年修来共枕眠。也许前生的修行太浅,也许是十八九岁的年龄太嫩,太易冲动,我和音子的友谊终究没有走过那个春天。事情的经过在今天的青年人眼里也许太可笑,但在那年月却是那样寻常。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我约音子到我们学校礼堂看电影《魂断蓝桥》。影片放完后,学生处说为配合爱国主义教育,又加演了一部反映侵华日军滔天罪行的《南京大屠杀》,影片中那惨不忍睹、血淋淋的镜头,那灭绝人性的屠刀,那30万同胞的冤魂……我愤怒的泪水一次次夺眶而出。影片未看完,音子便拉着我的手走出了礼堂,并流着泪一再向我道歉:对不起,正直君。
走出礼堂后,音子见我沉闷地低着头一言不发,便邀我到一家常去的日本餐馆用餐。那是一家比较高档的日本餐馆,从老板到员工都是日本人。音子常邀我到这里吃饭,所以跟老板很熟。待独具特色的日本菜上齐后,我要了几瓶啤酒,一番狂饮。音子很害怕,劝我少喝,我却说,没事。也许是酒精在起作用,影片上那惨绝人寰的镜头又一幕幕展现在我的脑际。特别是看到餐馆老板鼻子下面的那撮令人讨厌的小胡子,很像电影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日本刽子手时,我便想找个借口出一下胸中的闷气。我左思右想,一个念头跳进了我的脑海。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音子,我去一下卫生间,音子犹豫着点了点头。我在餐馆外面的垃圾箱边费了好大的劲才捉到几只苍蝇,然后弄死,包在一方纸里,悄悄地回到了餐馆;又趁着音子不注意,偷偷地放进了菜里。然后,指给音子看。音子正欲说什么,我却趁着酒劲,将几只酒杯,狠狠地摔在了木质地板上,模仿电影里日本人的姿态:“八格亚鲁,你们的菜里有苍蝇!”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那个留着日本小胡子、穿着日本和服的老板匆匆赶来,看见菜里的苍蝇后,先是向我鞠了一躬,满脸狐疑地和音子叽哩呱啦地说了半天日语。音子用汉语告诉我:老板说,这里的卫生条件能找到苍蝇简直是个神话,在菜里出现苍蝇,就更令人不可思议了。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向先生致歉,钱就不用付了。“八格亚鲁,难道致个歉就行了吗?你们日本人都是坏蛋!”我挽起袖子,愤怒地将餐桌掀翻在地,然后高举着拳头大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老板见状,用生硬的中国话对音子说:“他的醉了,他的疯了。”音子流着泪不停地向老板道歉,并掏出钱赔偿了所有的损失,匆忙搀扶着我走出了那家日本餐馆……现在想来,我当年的情景像个相声演员,更像舞台上的小丑。
大约过了7天,音子又来找我。其实我心里已对那天酒后胡闹连累她万分歉意,但少年无知的自尊仍使我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音子小心翼翼地劝戒我:“正直君,我很理解您当时的心情,但您放苍蝇的情景我也看到了。您不该卑鄙地制造事端,砸了那家日本餐馆。”我一听“卑鄙”一词,顿时恼了,少年的犟劲又上来了。我冷冷地说:“音子小姐,我卑鄙地制造事端,只是砸碎了你们日本人的几个盘子、酒杯,而你们日本人曾卑鄙地制造事端,寻找借口,却是砸碎了我们整个中国呀!”“可那是历史呀!”音子无力地回答。“我很看重历史——我们的友谊到此结束吧!”我蛮横地下了逐客令。音子流着泪无可奈何地走了……
望着音子那消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樱花纷飞的校园小径上,一种深深的失落蓦然涌上心头。我知道,我跟音子也春去缘尽了。
十多年后的今天,回忆起学生时代的这段往事,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不知道远在东瀛的音子会不会在一个樱花飘香的日子里,回忆起和一个中国男孩的初恋故事。